金黄清白的生日饭
作者:李焕龙
小时候的味道,是一首百唱不厌的儿歌:过生日、吃好的,有炖的、有炒的,天上飞的、地上跑的,还有婆给端的、娘给舀的……
因为缺粮少吃,儿时除了逢年过节,便把对于美食、美味的希望,寄托于过生日,以及渴盼生日的美梦之中。
我十岁这年的生日,迟过了两天。原因只有一个,母亲没有及时找到可吃的东西。
那一年,村里的青壮年劳力都去了修筑铁路、公路、水库等建设工地,剩下老弱妇幼务农,自然是粮食欠收。因此,交了公购粮、爱国粮(公粮之外的超额任务),扣了外出劳力的口粮和种子后,村民们只能分些杂粮和红苕、洋芋、瓜菜,生活紧张到秋收月余便户户断炊。
我过生日那天早上,刚上了一个来月的小学一年级也上不成了。母亲说,没啥做饭了,连菜汤也做不出来。我起床后,挎上书包,走了半里路,饿得实在走不动了,只好返回家里,把书包换成挎篮,和别的小孩一块儿上坡去拔野蒿子。
晚上回来,母亲边煮蒿子汤边叹息:因为学校停课了,你无学可上,好不容易熬到十岁才上一年级,可又断粮失了学!我却嘟囔道:我……今儿个过生日,今儿个吃蒿子……
母亲背过身去,哼叽了半晌,忽然提高嗓门说:我把日子记错了,记成了后天。
到了后天,我从早到晚都在屋里寻心中问:今儿个会吃啥好吃的呢?直到半夜,母亲把我从床上抱到厨房,关了门,喊醒后,我才知道:要吃生日饭了!
我一头站起来,看到桌子上有个冒着热气的大陶碗,鼻孔一下被香气冲大,连吸两口,吸得五脏六腑香气四溢。走到桌前,双手捧起饭碗,举到嘴边却不知动口,一直吸气,吸得呼呼作响。母亲问我咋不吃,我问啥饭这么香。母亲递上竹筷,笑着说吃了就知道了。我放下饭碗,拿起竹筷,伸进碗里,轻轻搅了一下,看到一个苞谷面疙瘩。又搅几下,又见几个。一口吞下一个,再搅,再数:一共10个,吃了1个,还有9个。9个苞谷面疙瘩,纯面的,圆圆的,软软的,喷着新鲜粉面的清香,在煤油灯下泛着黄灿烂的金光。而飘在周边的蒿子叶,青青的,与白水相映,清白醒目。虽然没有油花,但有盐,味道足矣。
我说了声香,抬起头来,看到母亲久违的微笑。
母亲说:我到生产队的保管室,借了一穗苞谷种。说好了,等你老子回来,买两穗子还他(父亲到五七干校劳改,不知何时才能回来)。你是咱家的男娃子男劳力,吃种子,长种子,你10岁了,吃10个面疙瘩,十全十美……我好高兴。母亲流出泪水,两滴、三滴、四滴,泪流满面。但她只流泪,不出声,咬紧牙关停了片刻,便蹲下身来,蹲在我面前,指着饭碗说:这苞谷面疙瘩,是我用手推石磨,现磨面粉做的。你看,黄生生的,金色的,好兆头!过了这个生日,咱就有好日子了!这汤,一清二白,多好看哟!做人,清白才好……
母亲拍了下我的肩头,口中嗫嚅着,转身出去了。
金黄的,清白的……哦,我的生日饭!
自打记事起,我的每顿生日饭,父母总是寄寓着不同的期望。而记忆中的生日,父亲只陪过一次,是我八岁那年。那天中午,母亲给我做了面条,调了十几种食材做的臊子,又加了个荷包蛋,寓示长命百岁、吉祥如意等等,她一连说了十几句祝福的话。而父亲给我做的,却是一碟小葱拌豆腐。
他这做法有点奇怪。洗净了自已的手脸和要用的厨具,拿过一小块豆腐,并不刀切,他用手一捏,叭地拍在碟子中,就成了一碟散散的豆腐粒。理由是,刀为铁器,有伤豆腐的原味儿。稍许,他选来一根嫩葱,细细地切成碎末,丢在碟子正中。再用温水调一小勺盐水,滴几滴芝麻香油,轻轻倒在葱末上。他端起碟子,颠簸几下,碟子中的菜上下翻飞一阵,款款收于碟心,散出满屋香气。他端祥片刻,端到我面前,一本正经地说:我最喜欢老话中的歇后语“小葱拌豆腐,一清二白”。儿呀,你这男娃,就是男人,要讲究清白呀!八岁了,快懂事了,我得告诉你娃子:首先要懂清白,清清白白,才是好人……
生日饭,吃了十年。父母心,在我心中。
面对这金黄清白的生日饭,我看了许久,想了许多。
尽管那时还小,想不到什么高深的大道理,但这生日饭中所蕴含的人生哲理,却如此直白地书写在我面前。这是母亲用金贵的粮食、纯净的泉水,为我创造的生命营养!这营养,有生长、有成长、有体能、有智能,更有父母心中那圣洁的希望!
轻轻地,许多年后,在今天,我吃下那金黄清白的生日饭,仿佛咽下了母亲的泪水和父亲慈祥的目光。
这清香,这清白,长留舌尖,没齿难忘。
作者简介:
李焕龙,安康市图书馆馆长,陕西省图书馆学会常务理事、阅读推广委员会主任,中国图书馆学会阅读文化委员会委员、全国中小型图书馆联合会常务理事,安康市作家协会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,市政协委员。